我本涼薄之人，何以暖他人？

　　一棵千年古紅杉樹爾。生在那座青山。

　　卻說青嵐山巔，蒼茫天穹。萬物絕渺，浮云縈繞，薄霧青煙。或野芳幽香，佳木繁陰。瀅溪潺潺，錦鱗仙歌，樹林陰翳，鳴啼上下，可笑不論朝暉夕陰，四時變遷。都一個模子：無夏百草榛榛焉，無秋嚴霜降兮，無冬陰氣積兮，只是春萬物熙熙焉，感其生乎。

　　一個個做著黃粱美夢，妄想羽化登上九重霄的賤軀所欲。

　　至少我沒見過。這山美是美。可話說來這陳俗濫景我看也看過了千年，早也便對“閑逸悠然”閉了眼。單調乏味，有點吧？不過一千年的樹妖扎根，還挪不了本分。最多也就是簌簌抖幾片葉子，和鳥獸蟲魚瞎聊幾句。可笑都是鐐銬困在這座山的東西。說起山名，我倒也想了幾陣。算作一件無聊的趣事。原擺弄那名兒是“嶺上青嵐隴頭月，時通魂夢出來無。”的境意。可幾年后才醍醐灌頂，糊涂錯了。慪得昏個兩百來春秋。不奈一枝椏皮葉滄桑落了個精光，冷得樹根紫透了。否則，我恐怕還會多閉會兒。

　　那時我有些愣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凡子，怎會到這兒？后來我才知道，這便是前世犯下的孽緣。未等我思索完，她身子側向我這兒。我眉一橫。——格老子的，他媽的你說想靠勞資就給你靠？！！你把我千年古樹當做什么了，吾豈是爾等濫賤凡人能踐？！！落得無幾之枝忽一味地振，示懣。正欲抽身大者，恨不墜其一狗嚙泥。

　　她閉上了眼。蝴蝶般的眼瞼微微翩動。只不過眼角旁有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一定是我剛才不小心從樹葉上顫下的稍涼的朝露。“這里真好，鳥語花香。好想一輩子住這兒。”她給我的那種感覺，很累。我也看困了，想睡。“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嫁給他。我總覺得他對我不是真心。”“你說呢，大樹？”“我感覺我現(xiàn)在內(nèi)心脆弱的跟玻璃瓷器似的，一碰就碎掉。”“我嫁過好多人，都被‘克夫’這事兒退回娘家了。”“他怎么會看上我呢？”

　　不知為何，她突然失蹤了。那時，我竟感到內(nèi)心一陣焦急，就像千萬只螞蟻啃噬一般。其他的，還有不適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感情。我發(fā)誓，等她回來后宰了她。四天之后，她背著一大麻袋，壘得似小土丘高，兩手提著木箱子，氣踹如牛地爬回來了。她眉眼彎彎，像新月，或者熠熠生輝的星，笑得像個白癡。

　　那刻。我好想抱一抱她。抱一抱我的溫暖如斯的太陽。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棵紅杉樹罷了。我不是人，更不是神。我不可以違背天理。我能做的，就是壓抑好自己那顆早已起漣漪，蕩漾的心。我能做的，就是心如止水，卻淚流滿面。于是的于是，我能做的，就是修仙。只能修仙。

　　嗟夫，時光荏苒，流年似水，不經(jīng)意間遠去。走過光陰，走過故事，走過風景，走過經(jīng)年的煩鎖。走過了青嵐山，也走過了我的心。我緩緩闔上眼皮。嘆了一口氣。

　　我將她的尸體存于玄冰殯棺，將她夫君骨灰棄于昔日我根生扎那地。我忽地淺淺笑了笑。我本涼薄之人，何以暖她人？可是，阿素，你是我那一生的劫。也可是，只是那一生。不再，是以前了。凌霄帝君，掌控三界平衡，不能有情。阿素，阿素。我輕輕喚著她的名。猶如情人間的呢喃。那日，我終究將她灰燼，骨灰仿佛還浸染了當初淡淡的清竹味。

初三:格子君

　　黃粱夢難歇

　　我是樹妖，淤塵。

　　山喚青嵐。頗具仙風道骨。也恰好是仙境一座。

　　這便是凡人淺薄眼中的四季長春美如畫的修仙蓄氣之舒逸地。

　　倒不覺得真能有人上來。

　　那日。正午過半。天亦無甚熱。日在淡中若隱若現(xiàn)于浮云，清風拂面，似帶草之香，沁人心脾。諸山鳥撲著翅，有戲水之，有棲枝休息之。甚多靈獸在窩里假寐。與常無異。忽聽聞稍遠處有一陣踩踏落葉深淺不一的腳步聲，幾只雀兒從我虬枝略過。裹挾倉皇急促的氣息。料想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一類。我略一抬眸。見遠處是個靈秀女子踉蹌小步跌跌撞撞奔來，著短褐麻衫，扎了個蠢蠢的包子頭。眼神疲倦中參雜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虛妄。并無惡意。我驚異她是人類，我第一次見過的人類。她好像跑累，兩三步頓跛，仆癱軟在我旁邊。就是這么巧。“…我想靠會兒。”她自顧自道。

　　突然，對面匆匆旋過得該死的喜鵲驚呼一聲。我差點沒嚇得一個趔趄。只得忙穩(wěn)住身形。“大樹啊大樹，你這樣堅韌挺拔，那內(nèi)心呢，會不會很脆弱？”女孩突然問道。我又一怔。什么鬼玩意兒？都是活過幾千年的東西，又豈會脆弱。她如沉靜黑眸凝視著我的樹皮，纖纖指頭輕緩劃過它。有些恍惚。——“你知道凡人的世界嗎，“接著，她喃喃道，”啊，一定不知道。”“你畢竟是樹，對啊，樹…凡間對你來說，就是太過深沉的玩意兒…”話未盡。她卻如失去重心一般，身子忽地完全傾倒在我龐大的軀體上，雙腿蹭過地表泥土。揚起些微薄的塵土，四散紛飛。

　　我聽她這么嘮叨，一聽就是三年。這份整天深思的生活，也添了聽她傾訴。她和我講人間的種種恩怨離別，雙鳧一雁，死別生離，違鄉(xiāng)負俗，伯勞飛燕。我沒興趣。她閑著的時候喜歡取笑我禿皮。她總會選擇發(fā)呆的空閑給我潑個澡。她問我最喜歡什么我欲言又止。反正你又不懂。涼風過，我抬頭望著這些年來已是長得茂盛的青翠樹葉，恢復得差不多的。似水流年，于我都不算甚，不過，內(nèi)心莫名其妙地對她有了些微的依戀。仿佛對溫暖柔和陽光的流連。

　　她癱軟在我面前，未等片刻休息，便起身撩開了麻袋箱子。散落了一地種類繁多琳瑯滿目的卻微微泛著褐色的幾疊竹簡。縈繞盤旋起淡淡的悠長綿綿清竹香。她說，這大都是游記。她說，好神奇，因為每次講到這些，都會看見你的樹枝青葉都會頗有節(jié)律的擺動她說，雖然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感覺你在高興。可是樹怎么會高興呢？她說，我一定是魔怔了。她說，我竟奇怪地喜歡看你這樣。就是怪癖吧，也不算什么吧。她說，或許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如果真的這樣，那該多好。她說，好了好了，我給你講啊…今天咱們提起的是馬頭國蛤。她說，你的樹皮怎么濕潤了？沒下雨啊？

　　青嵐纏日。我有沒有說過，這是第三年了。是啊，第三年了。據(jù)說她的夫君要娶她了，不再等她思索了。時間從來沒有等過誰。可我就像沒有沒有時間似的。誰都不會等我。那日。我靜靜地目送著她與我漸行漸遠的背影。

　　再次見她，我已是凌霄帝君。三十萬年了。我躲她三十萬年了。

　　然后，我親手將她和他的骨灰葬在一起。葬在那棵原先的紅杉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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