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佚名

江南的年，是這樣的。似曾相識燕歸來百回南柯一夢，千次魂牽夢縈。一葉扁舟緩緩地停泊了，我們又來祖父家過年，兩鬢斑白的祖父拄著柺迎接我們。又是一路顛簸，又是那江南水鄉，又是那古宅廊亭，又是那白墻黛瓦。當今檐下的兩盞大紅燈籠，門楣旁的一對墨字對聯，和梨花木門上倒“福”相互映襯地愈發喜慶紅火。不覺尤感“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或也就此這般了罷。跨進厚重的門檻，穿著一身大紅旗袍的婦人起身，又是與父母一陣寒暄，我看著她，古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幼時記憶中風姿綽約的祖母如今也佝僂了身子，眼角被歲月添畫了幾縷魚尾紋。縱然這般，那溫柔似水的江南女子性子卻磨滅不去，還是笑靨盈盈，一如既往拽著我的手在客廳剪窗花。我覺得祖母有著“八面玲瓏心”，十指翩躚飛，大剪咔嚓舞，巴掌大的大紅鏤空的招財送子窗花就靜靜躺手心。而笨手笨腳的我只能雙手托腮，滴溜著眼珠望著她。須臾，我和祖母捧著這三四個紅衣精靈覆上窗明幾凈的檀香木窗上，不經意地一瞥，窗隙間偶鉆進幾縷暖陽跳躍在身側人兒紅潤的臉龐，那輪廓映出一圈毛茸茸的光圈，而那凝望向我寵溺的眉眼里此刻竟如掉落進點點碎陽般閃爍著暖意，上翹的嘴角也流溢著柔情，我不禁心頭一暖，只道是：“南方過境――十里春風不如你”。祖父捋著長長的白須，拄著拐佇立在院亭外注視著我們，望見我看向她，朝我朝朝手，待我走近就同我散步，照例給我吟詩。“商女不知忘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憤慨悲痛；“楊花榆莢無才思，唯解漫天做雪飛”的詩情畫意；“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悲楚凄涼；“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高亢激昂在這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聲線演繹的淋漓盡致。他吟得胡子眉毛一翹一翹的，有時眼里猶如燃著火星，身子骨硬朗地如一個躊躇滿志的青年人，與這古來稀的老人極為不符。我靜靜聽著，到兩顆古桐樹間的藤椅上坐下，而祖父也坐下來回搖晃著，緩緩說著，吟著。又是一年，身后兩棵依偎的古桐樹，曾經小樹仰望著頭頂，如今俯視著腳底；曾經大數挺直了腰桿，如今彎曲了脊背……無可奈何花落去正值除夕夜，窗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煙花炸響不絕于耳，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窗里“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的爐鍋沸聲此起彼伏，談天論地，歡聲笑語。整間屋子煙霧繚繞著，胖乎乎的韭菜餃子白亮白亮的，白皙的面皮嫩的似乎可以掐出水來，肥滾滾的辣椒魚火紅火紅的，鮮紅的色澤艷的像勾引著你的味蕾，油光光的大盤雞金黃金黃的，酥黃的表皮亮的猶如鍍了一層金箔……子孫滿堂地圍坐在一起，剪燭西窗。一頓滿足后，我獨自踱步門外，巷中，湖旁。夜未央，春尚淺，玉兔西升，蟾光自上流泄而下，挾持著蕭瑟的風攪亂一湖春水，泛起陣陣漣漪，濺起點點水花。那燈火通明的街巷上由運及近的星星燈火和蒼穹上的寥寥殘星烘托的子夜異常靜謐，欄亭古道，烏檐黑燕的倒影全都描摹在這景泰藍的綢緞上，與那水，那月，那星，那燈似是融凝在一起了，而那停泊湖心的烏篷船此刻卻像在天上停歇著一般。“問君能有幾多愁，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不舍來的那樣迅疾，那樣兇猛。我沒有許志摩“我揮一揮衣袖，作別西邊的云彩”的豁達，但也不得不背上行囊，又與這春節，這江南，這親人，揮手作別……又別了江南，別了一年。此年，我與你城山廓結緣；彼年，你與我再續前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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